钢琴的高贵,在于它的可望而不可及。今天这个时代,要当钢琴家就像热带丛林中探险那样难,只有个别人能得以圆梦。正因为如此,钢琴家受人敬重、令人仰慕。霍洛维茨身前享有无与伦比的威望,他走了,全世界为他哭泣。
钢琴的神圣,是因为这东西太奇妙太高深莫测。说它奇妙,是因为钢琴有它特殊的“魔性”,它的音符和琴键中隐藏着人类智慧的全部密码。美国医学界曾经做过一个实验,说钢琴家的脑电图最复杂,远远超出指挥家,弹钢琴的人要同时兼顾节奏、大小声、脚踏板的变化,它要求弹琴者必须是多思维的;说它高深莫测是因为,钢琴文献浩瀚广博,仅肖邦的作品,就可以折腾你一辈子。法国当代钢琴家西普林.卡萨利斯对我说,他计算过,如果将所有钢琴曲弹完,大约需要三百七十四年。
之于钢琴制造出的音响效果,常常让大型交响乐团吃惊。原苏联大钢琴家吉利尔斯在键盘上呼风唤雨时,没一个乐团能淹没他的声音。
钢琴,有其独特无比的美妙之处。它能使一个人变得聪慧而有修养,使一个孩子从小学会对美好的东西的尊敬,它会给你人格的力量,使你的生活充满着美妙的艺术情趣……
可问题在于,美好常常使人们忽略了钢琴“魔性”的另一面。它可以心安理得地“折磨”你一生而让你在事业上徒劳无获。它对天分的绝对依赖性,让“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的千古格言变得苍白无力,将成千上万有雄心大志梦想成“家”者排斥在外。就像钢琴家乔治.波雷对他的学生所说:“你们选择的是世界上最蠢的一个职业,成功的机会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你要么特别有天赋,有么是睁着眼睛走错路……”
尽管成功的机会渺茫,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中还是充满了一心想当钢琴独奏家的学生。许多人接受挑战,以此为天职。但能够成为像阿图尔.鲁宾斯坦、阿劳等八十岁还在音乐会舞台上演奏的长期事业者却寥寥无几。世界乐坛上,那些起步辉煌,荣膺一堆大奖曾风光无限的年轻人,三十岁后不见踪影的数不胜数。欧洲一位年轻选手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败北后,举着酒杯意味深长地说:“四十年后再看看,我们之中究竟谁还在弹琴!”
钢琴成家之难,“难于上青天”。
《键盘上的反思》一书作者,美国钢琴家、作家戴维.杜巴尔与我在一次长谈中说了一段令人惊讶的话:“当一个胸怀大志的钢琴家登上了音乐会舞台,他会发现,从琴房到音乐厅,其间的距离等于从地球到天上的星星!”这是他访问了当代四十三位成功的钢琴家后,看到了那些身处金字塔顶端的天才钢琴家们,光环背后隐藏的是许多部不为人知的秘辛。
无疑,艺术创作活动从来不存在“奇迹”,天才都是伟大的工作者。这就注定钢琴家的生涯是艰苦的,超乎想象,必须从小就开始。如果六七岁不开始学钢琴,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消失。为保持神经、肌肉、记忆力和技巧,你必须练琴。钢琴家们深谙其中苦楚:“一个音乐家,即使成名后,白天仍是一个‘工人’,晚上才是艺术家,台上演奏一小时,底下要花一百个、一千个小时。”比如克劳迪奥.阿劳,他一生时间都花费在琴房、飞机、旅馆及音乐厅,直到漫长的生命结束。
独奏家中极少有人像塞尔金那样潇洒,无须多练就能直接上舞台。练琴必须无情地占掉你所有时间,每天像修道士那样寂寞独处。这需要钢铁般的意志,才能一天一天坚持下去。有位钢琴家幽默地说:“做一个独奏家,必须有两条命,一条命做人,一条命练琴!”那些稀世奇才,尽管心底里十分厌倦练琴,可走上这条路后就身不由己,不是他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了他。年届七十的傅聪,每天像基督教徒对待〈圣经〉那样,必须花很多小时做“功课”,有时还未必能收到一丁点“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