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CD中有两首精短的小曲,选自他的。我无比热爱第一首,。它由笛栓引入,然后在主题发展中加入簧栓,顿时显出香艳之姿。那湿淋淋颤巍巍的高音带着亮和单的稚拙表情,让人疼爱不已。“光清寒入,焰暗风过。”在这深长流丽的吟啸之声下,伴奏和声极简,气息停匀,只靠仙气渺渺的旋律把乐境经纬撑得阔大,薄如蝉翼而仍见丰润饱满。其中无处不在的装饰音轻甩着头,以一双荡子之眼觑觎世界。它说不上“深刻”,无非是好听得简单,直指肺腑,令人避无可避。多少次,我只反复听这一首,听得心生悲慨寒凉,如同亲见自己的生命在四季中随它代谢。
后面一组小曲由尼古拉斯-安东尼。勒格布(Nicolas-AntonieLegebue,1631—1702)所作,曲风与朱利安相去不远,只是不那么“单”,用了更多的音栓,几乎有管弦乐队的效果,各个音栓隐现之间造成风萧云漫的幻境。想想十九世纪生出的无数浪漫派小提琴小品,大概有类似的味道,可是这音乐生自宽广的管风琴,虽然声色迷离,还是避不开博大胸怀的。勒格布写过弥撒和素歌,与朱利安一样喜爱温暖迷人的曲调,不太在乎对位。这五首小曲象一组气息贯通的小诗,令人无法转述,只觉得它们各自以深情的旋律抬头对视,在纯真的清辉间互相吸纳,照耀。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有两首路易。库泊兰的作品,《二重奏》和《幻想曲》,一头机灵俏皮,不乏宫廷里嬉游的气味。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弗朗索瓦。库泊兰之表弟,是我最喜欢的羽管键琴作曲家,写过很多大部头作品,技术空前复杂。他的管风琴之作多轻灵娇媚,有些甚至可以在羽管键琴上演奏,老师说他的乐谱简单得只有稀疏的音符和连线搭成骨架,特供人大弄即兴手艺。这里选的两首,不太能代表他的面貌,不过看到这样一个严肃的作曲家亦常调笑,解颐,弄技,而且居然被记住,倒也有趣。
这是一张从图书馆借来的法国十七世纪管风琴音乐第二卷的CD,里面收录了当时法国学派的一些代表人物的作品,由NAXOS出品,录制于密歇根州GrandRapids市的圣马克大教堂。图书馆里的管风琴CD均由美国管风琴行会所赠,从16世纪到梅西安杜普雷都有。而我向来是看到早期的东西就稀里糊涂往家搬。初听是在春假,整个地区大雪。每次下大雪,这个茫茫世界立即在我眼里变得不可知,从来都顾不上欣赏什么雪景,心里唯有恐惧。当天边给朋友发email边放上这张片子,一下子被旖旎绝色惊倒。而它们又似乎天生亲切于人,我当时的感觉,正象宝哥哥见了黛玉,“这个妹妹我分明见过的。”整个春假大雪不停,这张CD竟成了雪中相依为命的东西。它打开一片云蒸霞蔚的嫣然气象,让人在寒冷和孤闷中格外感激。
寒来暑往,就这样经历了管风琴上无数的好音乐。一直自诩只以管风琴中的血肉性灵为怀,不特别介意年代和掌故,但有时又觉得历史也是生命故事,从枯燥的数字中窥见一张张面孔的沧桑哀乐,其实也大得音乐趣味,所以乐于弄清各学派来龙去脉。弹琴的人尊敬北德意志学派是必然,因为那里有伟大的布克斯底胡德和巴赫,而南德意志有帕赫贝尔,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名人。可是,我从心底最迷恋的居然是“小资”的法国学派,一大堆如今已经湮没不闻,我连名字都不太会念的“小”管风琴家。那些音乐是我心里怜惜的宝贝,想多听又不敢,生怕弄伤了,不听又忍不住,牵肠挂肚得紧。
弹过弗朗索瓦。库泊兰的一支小曲,名叫“Cornet咏叹调“,只用双手,似乎视奏就能对付。不料老师对我“熟练”的弹奏并未称许,耐心告诉我法国学派的百般讲究,比如多数情况下,六个一组的八分音符要把前四个弹成附点,后面两个断开。他给我弹那些露珠般滚动的装饰音,绝了。此外,谱子上看到的音乐只是骨架而已,演奏家都要加入一些即兴装饰。那时的法国学派的特点之一就是使用了细致的簧音栓,比如cornet等等,如果不是在专门的法国琴上,则需好几种音栓组合来模仿那种声音。这些法国音乐真是卓尔独立—随便翻到一首弹弹,那般风骚艳丽而又秋水般明净的声音一下子就会生出色香味,既然视觉嗅觉味觉能一起帮忙,自然不难鉴别。法国管风琴就是这样独特。我听过一张法国琴上演奏的北德代表人物布克斯特胡德的作品,居然也晃悠悠现出香艳。你可以说法国风难脱几分脂粉气,不过也可把它想象成风里幽兰,相比德国派的繁复,它好在清澈熨帖。出于好奇,想知道那声音到底从何而来,我开始在大堆管风琴书籍中搜索出三百年前的法国故事。
法国古典管风琴学派自十七世纪初由泰托洛兹立下开山之功,在路易十三和十四时代成型和完善,于世纪中叶确立了一套独特的制琴和音栓配置的风格,音色富丽而且清晰,两手间要有鲜明对比。脚键盘的旋律通常不复杂,作为手键盘声音的加强,而不象德国学派那样常常与手共同对位。这一百年中,欧洲历经惨烈的三十年战争,教堂常常被毁,艺术家自然难逃离乱。然而,管风琴这样精微的艺术却在人世悲声里发扬光大,令人不可思议。也许是由于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激烈对抗,宗教生活的影响空前之故。教堂因此是必须占领的重要地盘,许多管风琴家同时是神父和神学家。至十七世纪中叶,战火停止,随着吕利的宫廷作品和长笛音乐的流行,加上路易十四大嗜声色享受,作曲家们渐渐不满泰托洛兹的对位为主的谨严刻板和学究气,而更青睐于歌唱性旋律和世俗享乐的精神。
到了整个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启蒙时代,法国管风琴音乐中以大量世俗内容取代宗教内涵,它为烟火、舞蹈、庆典伴奏,常常是狂欢场合的炫技之物,日益浮华而缺少内容——-在人性的解放中,管风琴这庞然大物居然渐渐象脱缰的野马,不知所之。时风如此,一度在欧洲影响巨大的法国学派终于式微。直到弗朗克和圣桑那里,真正富有灵感而且秉性正大的管风琴创作才接续了昔日薪火。
这都是“故事”了,而音乐永远是“今事”。奇怪,只听不读难免摸不着来龙去脉,读过历史再听音乐,又须要小心,不能让历史骗了。音乐虽然生自人世中音乐家的苦思和增删,存活下来后却又执拗地独立于历史,只为了后世类似的想象和诗心而存在。你听那来自悲惨岁月的琴声,却如同千尺柔条,翩翩于烟水迷离的幻境,那恬静安然的神情几乎不给人联想尘世历史的机会。与音乐心会之际,爱比历史更真实。无论这一派风流人物在史中如何留痕,如何沉寂,我就是喜欢无名的朱利安,甘愿在他的旋律里长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