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日清晨,我的导师安如砺先生与世长辞了!先生的离开,让我失去了一个师长、一个知己、一个挚友。
回首从师先生七年的学习经历、与先生二十载为友的点点滴滴,感慨万千,思念重重,现将先生为人师的种种过往回忆归纳总结,以慰先生在天之灵。写作本文期间,笔者访谈了同门蒋文华、殷炎、王峥、王佚文等人,文中有些是笔者自己的学习经历,有些是笔者总结出的安如砺先生教学当中共性的规律,供今人借鉴。
一、启发式教学,注重培养学生独立性、创造性
“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学记》里的这句话形容先生的教学非常准确。先生不主张注入式教学,注重启发式教学。引导学生,但不硬牵着他们走;严格要求学生,但不施加压力;指明学习的路径,但不代替他们达成结论。这是先生在长期的二胡教学中依据学习过程的客观规律通过实践、积累、认真总结并行之有效的一套有特色的教学方法。先生能够针对不同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主张学生自由发挥,充分挖掘学生学习的内在潜力,乐曲情感的处理也尊重学生的内心感受,从来不强加给学生,总是通过启发、诱导的方式将先生的艺术观点引入到教学当中。在专业课上,每次学生演奏完一首乐曲,不论演奏得怎样,先生很少直接评价,他总是会问:你觉得自己演奏得怎么样啊?你觉得哪里好?哪里不好?还有什么问题?应该怎么办之类的话。
刚开始我在先生的课堂上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授课方式,心里总是嘀咕:这些都是老师该说的话,怎么让我来说呢,虽然心里不解,嘴上却也不问,只是硬着头皮自我评论一番,每当我说完了,先生才开始说,有时候我全然说不出问题所在,有时却也能误打误撞地说到症结,每当这个时候,先生会赞许地微笑或者点点头。日积月累,习惯了这样的授课方式,自己对于业务现状也更加清晰了:哪些问题要在课上寻求解决、课下该练什么、怎么练,专业学习思路清晰,进步自然更快了。在先生的启发下,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主动性被充分调动,学习的独立能力加强、创造性也随之培养出来。
二、传承传统,注重民间,教学思想开放、大度
中国音乐学院担负着弘扬、发展与传承本民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历史重任。先生秉承表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理念传承二胡演奏艺术。先生有着深厚的传统音乐功底,几乎精通所有的二胡传统乐曲,尤其是先辈刘天华、阿炳、孙文明、蒋风之等大师的作品,如《汉宫秋月》、《二泉映月》、《病中吟》、《闲居吟》、《流波曲》等,这些乐曲在先生的演绎下意蕴深刻、含蓄高雅、深情感人。先生非常注重传统乐曲的教学,从师先生学琴期间,二胡传统乐曲是每个学期必学曲目,音乐会上较少演奏的以及教学文献中较少涉及的传统乐曲也都是先生课堂上的常规教学曲目:例如《苦闷之讴》(刘天华曲)、《三宝佛》(民间乐曲)、《花欢乐》(民间乐曲)、《熏风曲》(民间乐曲)、《长夜》(蒋风之曲)等。《苦闷之讴》是刘天华十首二胡曲当中演出频率相对较少、普及度相对不高的一首乐曲。有关乐曲的文字资料以及可供参考的音响资料都比较少,乐曲篇幅较小、创作素材较单一、旋律性不是很强。相比之下,它没有《月夜》、《良宵》的歌唱性,《病中吟》、《独弦操》的思想性,《空山鸟语》的大自然情趣,《闲居吟》《悲歌》的旋律性,《光明行》的气势,《烛影摇红》的华丽。可是先生却能够凭借深厚的传统音乐积淀和对音乐语言深刻的解读能力将这首略显寡淡的乐曲处理得个性鲜明、情感深切、引人回味,富有戏剧性、思想性。我在学习演奏这首乐曲时,在先生的启发和引导下从无到有、由浅入深,最后也能将其演奏到有滋有味、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意犹未尽的境界。先生在乐曲处理中,总是能够让音乐的表现触动到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想这同先生的阅历、积淀、智慧、悟性是不可分割的。
1996年,经过考试我成为学院的第一位二胡研究生,先生对我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从一开始,先生就为我制定出民间音乐学习计划:包括陕西秦腔、广东音乐、江南丝竹等等。这些学习并不是仅仅听听录音、学习一两首作品,而是要去当地,找专家、深入细致地学习。当时,我对于先生的教学计划没有太多的反应与想法,只是照先生的安排去做。两年的研究生学习期间,每个假期都安排得满满的。一到假期,我就背着琴、扛着包出发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些学习会对我日后的艺术道路有什么影响,只是带着录音机,认真地学、仔细地记。事实证明,不论是囫囵吞枣还是填鸭硬塞,这些集中强化学习为我日后演奏风格的拓宽、成熟,教研工作的启发、积累,民间音乐的进一步深入学习、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起到了指导性的作用并且受用终生。现在回想起来,先生看似不经意的教学计划,实际却蕴含了先生的深思熟虑和对于民族器乐的发展方向、生命动力与前景未来的远见卓识。一如先生的音乐,一招一式、蕴含深刻、需要用一生去品味。
先生并不是只重视传统、民间音乐,拒绝其它的音乐种类。大二的时候,出于兴趣我找来《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的小提琴乐谱,用二胡尝试着拉了起来,熟练之后拉给先生听,他大加赞赏并给出很多建议,这一肯定,增加了我的信心,干劲愈发大起来。1995年我参加“富利通杯国际中国乐器独奏大赛”获得二胡专业组二等奖时,演奏的自选乐曲就是在先生和师母的帮助、鼓励和肯定之下自己移植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有先生壮胆,在这之后我还相继做了很多编创上的尝试,包括移植《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肖邦钢琴练习曲》;编配孙文明的二胡曲《人静安心》;根据秦腔音乐改编创作的二胡曲《西湖畔》;创作儿童二胡曲《月亮》、《雪花》、《找珠子》、《滚球》等。
三、亦师亦友
先生表面高大威严、不苟言笑,但其实他是非常善良随和的。先生从来没对我发过火,不管我的演奏出现了什么问题,思想钻入了哪个牛角尖,先生总是能以一种令人乐意接受的方式提出来并且帮助我解决,让我心服口服。日子久了,使我对先生有很强的依赖感,上学的时候,总是盼着上专业课,业务上的症结让先生指正、生活中的想法和先生交流、思想上的困惑也会向先生倾诉。我是一个笨嘴拙舌、脑子不太会转弯的人,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上专业课时一股脑全都向先生倾诉,在我看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和无论如何解不开的结,到了先生那里他在谈笑之间,三言两语就把我说得云开雾散。在智慧、包容和充满爱心的先生面前,我的思想是完全敞开的。这样的关系一直伴随着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我的每一篇论文都请先生指正、修改,每本专著都请先生做序。点滴间,我的业务理论水平也逐渐提高了。在我的内心中,先生不仅仅是教了我七年的恩师,他更是我的长者、我的朋友。我经常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把心里的话告诉先生,先生耐心地听我倾诉、细心地为我开解,使我从精神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现在,我将先生给予我的包容、爱心成倍地全部给了我的学生,我在教学工作中非常注重和学生思想上的交流,同时也非常享受和珍惜与学生的平等关系和思想上的碰撞。
四、春蚕到死丝丝不断
先生一生爱学生、热爱二胡事业、关心下一代的培养。师姐蒋文华每每讲起先生的恩情总是热泪盈眶,师姐在附中时参加全国比赛就拿过大奖,是难得的业务尖子生,考大学时,文化课考试发挥失常,成绩距离录取分数线有较大的差距。先生爱惜人才,为了保护人才,打了四份报告,酷暑之下多次上访文化部,在先生的执着和努力下终于特批师姐入学。师姐总是感叹:没有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
先生对每一个学生都非常爱惜。我与蓝天出版社合作推出系列二胡普及教材,从针对四到六岁孩子的幼教篇《我的二胡会唱歌》开始做起。最初将想法和计划告诉先生时,先生大加肯定和鼓励,进而提出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如何让孩子在幼儿时期、甚至更早就能够感兴趣并且适应左手上下运动右手左右运动的类似二胡演奏的运动模式。那天和先生饶有兴致地讨论了很长时间这个话题,结果令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除了出书,我和先生还想出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想法,如果能够付诸实践,幼儿在学语期就能够对二胡演奏运动模式产生兴趣并且熟练二胡演奏运动模式,这将大大推广二胡普及工作。先生经验积累迸发出智慧的火花是留给晚辈最宝贵的财富。去年底,我的专著《我的二胡会唱歌》即将出版,病入膏肓的先生欣然答应为我写书序,先生手术之后,我去医院探望,同时带着书稿,当时,在北大医院的病房里,在先生的病床边,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先生一边输液一边认真倾听,字斟句酌,逐一修改。我拿着改好的书序高高兴兴地回家拿给我的婆婆看,当医生的婆婆告诉我,癌症非常疼,常人根本无法忍受!此时此刻,我胸口堵着、泪水满眼,我的恩师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即使到了最后,也从不表现病痛,谁也不知道先生到底承受着多少痛苦。
先生病后,我始终祈盼能有奇迹发生:也许明天,先生就能逐渐好转,慢慢恢复、越来越好……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我会像先生那样,爱事业、爱学生,为二胡事业的发展竭尽毕生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