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移民澳洲收拾行装的时候,首先是把父亲留给我的藏书打包,装了整整五十个纸箱飘洋过海。此外带的就是些随身用品、衣物、电脑盘、老照片等,至于那架本属于我的钢琴,我略为犹豫了一下,就决然放弃了。钢琴虽是风雅之物,可对于我这样一个缺乏天份且学艺浅尝辄止的人来说,这琴和我似乎并没有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不像那些藏书,或者电脑硬盘里的文字,是一生一世的交情;而钢琴,不过是我少女时代遗落的一缕青丝,风一吹,就散了。
这样过了五年多,那架黑亮的钢琴一直孤零零立在我故乡的闺房里,上面摆着我和先生的结婚照,母亲想我的时候就进去看看。每隔一两年我回国看望母亲,仍然住在我的闺房,这时钢琴就成了我和先生堆放旅行用品的临时桌子,上头摆满了牙刷、机票、护照、书籍,各种单据、包裹,凌乱不堪。偶尔一次下了决心,把零碎东西搬开,拂拭尘灰,端坐于琴凳之上,顺着记忆的藤蔓弹起了旧日的练习曲。夫君在一旁连连抗议,自知琴声并不悦耳,只不过在固执延续着我与钢琴那段浅浅的缘份。
不久前给妈妈打电话,妈说,你的钢琴终于卖出去了。“那么我那些琴谱呢?”“也顺便送给那个买主了”妈妈继续说,“她是个大学生呢,很懂事,把钢琴搬走后又帮我打扫好你的房间,还陪我去银行存钱……”
我心里一惊,随之脑袋有短暂的空白,与我房间里少了钢琴的空白正好相应。接着就是惋惜,落寞,怅惘。我知道,与我的过去纵横交错的如许细密丝线中,又有一根怦然折断,而那段悲欣交集的钢琴岁月却又如无数小虫子般,瞬间爬满了心头。
钢琴其实很老了,是98年买的,珠江牌118立式钢琴,当年很时兴的学生琴。买琴还是妈妈赞助的钱,对于父母来说,也许这是对我孩提时无钱学琴的一种补偿,一种梦圆;于我,则大约是一种苦闷的释放。大学毕业后在政府机关混了两年多,实在厌倦了那千篇一律的日程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就跟大学好友一起报了一个成人钢琴学习班。学了几月觉得不过瘾,干脆自己搬了一架钢琴回家,叮叮咚咚练起来,从此家中永无宁日。家里地方小,我和奶奶住一间房,大钢琴就摆在了客厅,占了差不多一面墙的位置,旁边是一个放报纸的木架子。每天晚饭后我百无聊赖地练琴,父亲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读报,不时抬头看我两眼,笑笑。时光点滴流淌,两颗心默默感应,真正的父爱该是这样无言的吧。
本来打算凭此前学过那几个月的基础“自学成材”的,后来妈妈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帮我找了个老师,是她们退休协会的钢琴手黄老师。黄老师五官精细,身材瘦小,说话尖声细气,上楼梯气喘吁吁的样子。第一次上我家,老师让我露两手试试,我就满怀激昂地弹了一曲。黄老师摇摇头说,如果弹一首全都是错的,还不如只会弹一个正确的音。老师的话振聋发聩,也赢得了我的崇敬。此后每周六下午,我就骑自行车到黄老师在中大东北区的家,跟她学琴。黄老师虽人比黄花瘦,可弹起琴来却强健有力,目光闪亮,跟换了个人似的,把那些周六的午后点染得格外灵动。我常呆呆注视着她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饱满地跳跃,美妙的乐音如月光倾泻一地,我就觉得人可以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而有琴声的世界,是飞扬于现实之外的别样世界。
跟黄老师学了半年,从最最枯燥的指法练起。然而我总没有多少长进,中学时代上音乐课老开小差看小说,连乐理五线谱都不大懂,所以弹琴时看乐谱就慢吞吞,手指又拖泥带水,结果总不如人意。我开始怀疑一个没有天份的大龄青年学琴,是不是一种错误?每每想放弃的时候,父亲就从旁鼓励我,每周六下午准时送我出门,又把我常翻的那本《拜厄钢琴基础教程》用印有梵高《向日葵》的挂历纸包好,并亲自题写封面。对于他这个除了读书写作外,其它事情全是三分钟热度的女儿,父亲很宽容,他一点不奢望我会成为大器晚成的音乐家,他只希望我这回能真正坚持学下去,他要的是我的毅力和恒心。